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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心外無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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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心外無物”論

作者:陳立勝

中原文化研究 2015年07期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5-5669(2015)01-0034-09

“心外無物”命題非王陽明所首倡,釋延壽《宗鏡錄》(卷八十二)曰:“《首楞嚴(yán)經(jīng)鈔》云:‘若能轉(zhuǎn)物,即同如來’者,心外無物,物即是心。但心離分別為正智,正智即是般若,周遍法界,無有障礙!盵1]1281“為物所轉(zhuǎn)”之心乃被境所迷(所謂“迷己為物”),是“分別心”,而非“本心”。顯然,延壽講“心外無物,物即是心”乃是要說明迷時逐物,悟時轉(zhuǎn)物之禪理。在儒學(xué)中,陸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乃至“宇宙內(nèi)事是己分內(nèi)事,己分內(nèi)事是宇宙內(nèi)事”,實已蘊含“心外無物”之義①。王陽明講“心外無物”多從“格物”角度切入,格物是“體究應(yīng)感之實事”,而非如朱子所訓(xùn)“窮至物理之謂”[2]297。以此視角看《傳習(xí)錄》“巖中花樹”章,則“看花”之行為方為“一物”。茲從“物與事”“花樹與看花”“關(guān)照與觀看”“感應(yīng)之心”四個方面證之。

一、“物”與“事”

“心外無物”,“物”在這里實際上就是“事”,牟宗三先生稱為“行動物”。這種用法也不是始自陽明,如程伊川就明確說:“物即事也,凡事上窮極其理,則無不通!盵3]143朱子《大學(xué)章句》釋“格物”時亦說:“格,至也;物,猶事也!

陽明論學(xué),基本上把“物”當(dāng)作是“事”的同義詞而較少加以分別。如“心外無物。如吾心發(fā)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4]83:109(本文所引《傳習(xí)錄》是陳榮捷《王陽明傳習(xí)錄詳注集評》之簡稱,臺灣學(xué)生書局2006年版。參考文獻(xiàn)序號后數(shù)碼,點號“:”前為書中條目編號,后為書中頁碼。下同)。顯然,“孝親”這一“物”是典型的道德行動,這跟“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4]3:30這段文字中的“事父”“事君”之“事”全然同義。

在以下四段文字,陽明明確地將“物”訓(xùn)為“事”:

“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盵4]6:37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yīng)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于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物非意之用乎?[4]137:176~177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于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盵4]201:282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fā)必有其事,意之所在之事謂之物。[5]972

知者,良知也,天然而有,即至善也。物者,良知所知之事也。格者,格其不正以歸于正也。[6]606~1607前三段文字分別出自《傳習(xí)錄》上、中、下卷,第四段文字出自晚年“教典”《大學(xué)問》,第五段文字則是出自《遺言錄》。這五段文字可以說反映了王陽明不同時期對“物”之用法:“物”均是從“心”上說,心感于物而有知,知之發(fā)用、發(fā)動是謂“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心—知—意—物”實即是在某一處境下,相應(yīng)之行動(事)的完整實現(xiàn)過程。陽明對這個行動過程之描述,始終著眼于行動者之心理過程,所謂“皆從心上說”是也。

但在陽明文字中亦偶見對“事”與“物”作出了明確區(qū)別之說法:

直問,“‘物有本末’一條,舊說似與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樹在此,一樹有一樹之本末。豈有以一樹為本,一樹為末之理?明德親民,總是一物,只是一個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虛,親民便是襲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實有孝親之心,而后有孝親之儀文節(jié)目!掠薪K始’云者,亦以實心為始,實行為終。故必始焉有孝親之心,而終焉則有孝親之儀文節(jié)目。事長,事君,無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盵4]27:405陽明這里“事”“物”之分,完全是就《大學(xué)》文本而發(fā)的,文本擺在那里,你總不能不顧《大學(xué)》文本“物有本末”“事有終始”之說法而于“事”“物”不加區(qū)分,況且又被弟子質(zhì)疑,所以總要對事、物加以區(qū)分。但觀陽明事物始終本末之說,“事”側(cè)重于行動之始終:行動之始,一定基于、出于、始于真實無妄的本心,此為事之始;此本心發(fā)動貫徹到底、完全實現(xiàn)出來,此為事之終。而“物”側(cè)重于行動之根本,即本心發(fā)動,本心發(fā)動乃物之本,有這個本自有末,即儀文節(jié)目。在“物”這個范疇,陽明重在強調(diào)“本”,“末”可謂虛說(《中庸》不誠無物,誠即真實無妄,在陽明處即天道之真實,亦即良知之真實),在“事”這個范疇,陽明重在強調(diào)整個行動,始終都是實說。所以才有引文中“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之說。其實,陽明的用意重點在于“一而已矣”,“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事、物都是扣緊本心而言的行動。

二、“花樹”與“看花”:“現(xiàn)成物”與“行動物”之辨

盡管陽明經(jīng)常強調(diào)“物”即是“事”,但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仍然將“物”作通常“現(xiàn)成物”(物品、物件、萬物)意義上的物來使用,著名的“巖中花樹”話頭就是一例: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4]275:332“物”如理解為“現(xiàn)成物”,確實與“行動物”有很大區(qū)別,兩者根本就不屬于同一范疇。桌子作為現(xiàn)成物,它就擺在房間的某個位置上。而“孝親”之行動并不像桌子一樣擺在雙親所居住的房間的某個位置上。孝親的行動是由我的孝親之心發(fā)出一系列言行舉止,這些行為舉止都是孝親之“心意”“意欲”外顯所造就,是“意”之外化、客體化。沒有你的孝親之心的發(fā)動,也就根本不會有孝親的行動。但我們絕不能說沒有你的心理活動,那張桌子就不會擺在房間的某個位置上,除非那張桌子真是你自己做的,又是你自己把它擺在那兒的,F(xiàn)在陽明的友人就是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棵“擺在”巖中的花樹,跟心有何關(guān)系?在這樣問的時候,巖中花樹作為“物”,其義不再是“孝親物”意義上的“行動物”,而就是擺在那個空間之中的“現(xiàn)成物”。

既然陽明“心外無物”命題都是針對“行動物”而發(fā)的,而不涉“現(xiàn)成存在物”的存在問題,陽明完全可以對友人之難回應(yīng)說,汝所謂“物”非吾所謂“心外之物”之“物”也,吾之“物”乃“行動物”,非“現(xiàn)成存在物”,吾所謂“心外無物”不過是說一切道德行動均出自吾心之最初一念(初念、本念)。故汝之“巖中花樹”之“物”跟吾行動物之“物”迥不相侔。

然而,陽明并未作如此區(qū)分,他的回答構(gòu)成了陸王心學(xué)乃至中國哲學(xué)的一段經(jīng)典文字: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這段話看似清晰,但須仔細(xì)推敲,方能得其真意,不然,漫忽看之,總生誤解。

錢穆先生曾激烈批評陽明“巖中花樹”話頭:“陽明常曰:‘心之感應(yīng)謂之物!衷唬骸f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此一說也。實則心物相交而有所謂感應(yīng),亦由心物相交而有所謂理,上引謂心之感應(yīng)而謂之物,顯有語病。而有時陽明又曰:‘心外無物!藙t又說之更極端,與前說迥殊,而語病更大。《傳習(xí)錄》,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有何關(guān)!壬唬骸阄纯椿〞r,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颂幘箖叭蝗玑屖纤Q三界惟心,山河大地盡妙明心中物矣。此與孟子之言良知又何關(guān)?……此皆陽明早年宿習(xí),留滯在心中,故乃不免隨順舊格套,未能擺脫凈盡。”②錢穆先生對陽明“心外無物”說實未有相應(yīng)與真切的理解,這并不是陽明早年宿習(xí)留滯心中才有的說法,陽明與諸弟子的有關(guān)心物關(guān)系的問答,均是圍繞日用倫常之行動物,前面所引“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即是例證。陽明講“物”均是扣在身心而論的,這一點亦為弟子輩(尤其是歐陽南野)反復(fù)強調(diào):

致知在格物,格物是致知之所在,非外致知而復(fù)有格物之功。物者,良知之感應(yīng)酬酢,實有其事,如喜怒哀樂、視聽言動、待人接物皆是也。[7]31

物也者,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身之所有、知之所出者也。視聽、喜怒之類,有禮非禮,有中節(jié)不中節(jié)。茍密察其心之不可欺,則莫不自知之。故知也者,事物之則有條有理,無過不及者也。物出于知,知在于物,故致知之功,亦惟在于格物而已。格也者,循獨知自然之則,視聽格之,喜怒格之,以至于曲折細(xì)微,莫不格之,改非禮為復(fù)禮,改過不及以就中,然后能慊其獨知而無不誠。事親從兄如此,即是格事親從兄之物;親師取友如此,即是格親師取友之物;讀書學(xué)文如此,即是格讀書學(xué)文之物;事神治民如此,即是格事神治民之物。自家以至于天下,自天下以至于庶人,自始學(xué)以至于成德,不可須臾離者。故格物之功,于身心則切近精實,于事為則周遍詳悉,于天地之間則備矣。[7]127~128

格物致知,是吾人日用間身心上著實踐履功夫。心必有意,意必有知,知必有物。物也者,知之感應(yīng)酬酢,若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所謂“萬物皆備于我”者也。知也者,自知之明,視聽言動之非禮,喜怒哀樂之不中節(jié),一切善與不善,誠密察而不自欺,則莫不知之,所謂物之則也。格如格其非心之格,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凡感應(yīng)酬酢,察其自知之不可欺者,物物格之,視聽言動去非禮以復(fù)于禮,喜怒哀樂去過不及以中其節(jié),一切事為必不肯掩不善而著善,使吾自知之明常自快足。極乎其至,而無有厭然不滿之處。于身如此,是謂修身;于事親從兄、宜其家人如此,便是齊家;于事上臨民,錢谷、甲兵、用人、立政,莫不如此,便是治國平天下。吾人舍此一段工夫,更無安身立命處。明明德于天下之志,亦只是空談。[7]139~140

陽明先師本《大學(xué)》格物致知為教。因后世學(xué)者以知識為知,以凡有聲色貌象于天地之間者為物,失卻《大學(xué)》本旨,故為之說曰“致知是不欺其獨知”。獨知之知,孟子所謂良知是也。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如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詩》所謂“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孟子所謂“萬物皆備于我”是也。[7]153顯然,陽明素常所論格物之物,均不出此“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之類”,“身之所有”標(biāo)明,“物”并不是泛然“身外之物”,而是切身的、與身之官能(“視聽言動”)緊密相關(guān)的“感應(yīng)物”“行動物”;“知之所出”,則表明一切與身相關(guān)之感應(yīng)物、行動物,均是出自“知”(良知、獨知),均不逸出良知(獨知)之照察之范圍。要之,思慮、知覺、視聽言動、感應(yīng)酬酢皆由“心”而發(fā),而其所成就者則為“跡”,則為“事”。陽明“心之感應(yīng)之為物”“心外無物”,均應(yīng)在此意義上得到貼切理解。若脫離“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這一對“物”之基本界定,將“物”錯會為“現(xiàn)成物”,則由此而衍伸之問難皆不是陽明本人之問題,錢穆先生之“顯有語病”“語病更大”云云,則顯系此類錯會所致。

那么,“巖中花樹”能否離開“物是身心上意之所用之事”而理解為“現(xiàn)成物”呢?如上所述,陽明“心外無物”命題中“物”是行動物,其常舉例子不外事親、事君二“物”。陽明說意在事親,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事君便是一物。但從未說“親”本身是一物、“君”本身是一物。盡管就“親”“君”均處于天地之中,在此意義上說“親”“君”為天地之一物亦未嘗不可,實際上,陽明尋常雖亦循俗說“民物”“名物”“器物”“財物”乃至天地風(fēng)雨、花草人禽之“物”,但是陽明在通過事親、事君例子而言“心外無物”時,從不曾將“親”“君”作為“現(xiàn)成存在物”而理解(注意,這一點對理解巖中花樹文本至為關(guān)鍵)。意用于事親、意用于事君,“事”親、“事”君方可稱為“一物”。換言之,由孝親、忠君之心而發(fā),并落實于孝、忠之具體儀文節(jié)目,這一完整的行動過程方稱為“物”(“事”)。話說回來,“親”之為“親”“君”之為“君”亦不正是在我之“孝”與“忠”的行動之中而成其為吾之親、吾之君嗎?如待之如“路人”、事之如“寇仇”,則“親”不再是“親”而只是“路人”,“君”不再是“君”而只是“寇仇”。故陽明“心外無物”之說所著意強調(diào)的不過是吾之事親、事君之行動源于吾之孝親、忠君之心,舍此,無事親、無事君之行動可言。這里絲毫不涉“親”“君”作為“現(xiàn)成存在物”究竟離開“心”是否存在的問題。后一問題并不是不可講,“親”“君”實是一關(guān)系范疇,他(她)只有在“子”與“臣”之關(guān)聯(lián)之中方有意義,唯陽明不致意耳。依陽明對“物”字的用法,巖中花樹中的“物”字應(yīng)如此表述:“意用于觀花,即觀花便是一物。”而陽明的實際回答之理路也正是如此。

本來,友人之難是用“現(xiàn)成物”(“巖中花樹”)質(zhì)疑陽明“心外無物”說,今陽明通過“看花”“未看花”重新將“花”置于“行動物”之相關(guān)中!拔纯创嘶ā保础按嘶ā鄙形催M入你的生活世界,你尚處于“未感”狀態(tài),故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看此花時”,即此花進入你的生活世界,你對此花有所感,感于物而動,故“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凹拧迸c“明白”是對應(yīng)的,實是“未感”與“已感”之對應(yīng),這里根本不涉及作為“自在的花”究竟存不存在問題,故與唯心、唯物問題全不相干③。其實,上引《傳習(xí)錄》第6條最后一句話,跟巖中花樹文字緊密相關(guān),陽明在講完意在于事親、事君、仁民愛物,即事親、事君、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接著便說:“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看花”顯然是“視聽言動”之中的“視”字,這也是將陽明巖中花樹文字中的“物”字表述為“意用于觀花,即觀花便是一物”的最有力的根據(jù)。離開“觀”這一行動,“花樹”之為“物”,此非陽明為學(xué)所聚焦者。陽明始終關(guān)心的是“觀花樹”,“格物”就是格“觀花樹”這一行動物。

三、“看花”之“看”:“觀看”與“關(guān)照”之辨

“看花”之“看”總是在一定的背景上面,某種海德格爾“現(xiàn)身情態(tài)”(Befindlichkeit)與“生存基調(diào)”(Grundstimmung)下的“看”(see),背景不同、心態(tài)不同,所看見者被看為什么(see as)自有不同。陽明弟子鄒東廓云:“當(dāng)其心志和平,怡然自適,則天高地下,山峙水流,鳥飛魚泳,草蕃菊茂,無往而不可觀。及夫情意所郁,則宇宙若隘,山川若囚,花若以濺淚,而鳥若以驚心。是豈物之變哉?靜不靜之間也!盵8]466“靜”與“不靜”即是兩種基本的“現(xiàn)身情態(tài)”與“生存基調(diào)”。

鈴木大拙曾對比過東西文化中兩首觀花詩,一者是17世紀(jì)日本詩人芭蕉的一首俳句:

當(dāng)我細(xì)細(xì)看,

啊,一棵薺花

開在籬墻邊!

一者是但尼生(Tennyson)的詩句:

墻上的花,

我把你從裂縫中拔下,

握在掌中,拿到此處,連根帶花,

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一切的一切,連根帶花,

我就能夠知道神是什么,

人是什么。在芭蕉眼中,人與自然是一體相關(guān)的,在自然的血脈之中,詩人感受到自然跳動的每一個脈搏;h墻邊這朵不起眼的花,充滿著圣潔的榮華,在每個花瓣上都可以看到生命的最深神秘。詩人只是喑啞與無言無語地靜觀,他讓花一直扎在大地之中,自己則深深地沉浸于此花開放之中所啟示的神秘里面。而但尼生則對這朵花頗為“好奇”,“連根帶花”,把它從生長的地方拔下來,把它從相屬的大地中分離出來,這意味著這植物一定會死,觀花,是觀察花,就像是醫(yī)學(xué)家一樣,要把花活體解剖[9]17~25。顯然,陽明之看花,不是將花作為認(rèn)知對象,加以分析,而是感知此花,關(guān)照此花,欣賞此花,“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是在一體相關(guān)的實感之中“明白起來”的。

故“看花”之看,固是觀看、觀察,但此是關(guān)照、關(guān)心、關(guān)愛心態(tài)下之觀看。知師莫若弟子,茲再引歐陽南野“觀察”說以證:

程門論格物者,謂物物致察,宛轉(zhuǎn)歸己,如察天行以自強,察地勢以厚德。來教正亦相似。然物在彼而格在我,猶有彼此之分也。夫意用于仰觀,則仰觀為一物;意用于俯察,俯察為一物。同一觀察也,而用心不同。有鹵莽滅裂者,有沉溺倚著者,有以盡職業(yè)者,有以謀功利者,有以為暴者,有以為御暴者,有如來教反身以修德者。蓋敬怠善惡異,而格與不格由分。其心之獨知,有昭然不可掩者。即觀察之事而格之,主敬勝怠,改惡從善,正其不正,以盡其當(dāng)然之則,然后知至而意誠,是觀天察地,亦莫非日用身心性情之學(xué)。蓋意即觀察之意,知即觀察之知,觀察即是知之事。來教所謂“格者,格吾意之所注、知之所及者之一歸于正,非格天地鬼神、鳥獸草木之不正以歸于正”者得之,但上文語意尚未瑩耳。[7]180~181

所謂“意用于仰觀,則仰觀為一物;意用于俯察,俯察為一物”,再次證明陽明“巖中花樹”文本中,“看花”方為一物,而非“花樹”本身為一物,如作后者解,則有“物在彼而格在我”,“猶有彼此之分”。“同一觀察也,而用心不同”則顯明“看花”之“看”非中性之“觀察”,更非出于占有心態(tài)之打量、估量(此花樹作為商品,市值如何),而是出于“一體相關(guān)”之“敬觀”,是“關(guān)照之下的觀照”。

故“格物”原則上不是“格”常人所理解的作為現(xiàn)成物的“花”“親”“君”,而是格“意”在于花、親、君的那個“行動物”(“意”),格物也不是泛泛地討論各種各樣的行動物,而是格當(dāng)下生存處境之中真實遭遇到的花、親、君之實踐活動。格物的這種生存論性質(zhì),在根本上決定了陽明對“物”的理解重在突顯其生存行動之面向(“心”“意”),“格物”總是要“心”上去格。格“看花樹”之“物”、格“見父”之“物”、格“見君”之“物”,都是由“看者”(“見者”)之“心”上格,心誠則見父自然知孝,見君自然知忠,見花自然知憐惜。將陽明“心外無物”之“物”單純理解為三界唯心的心物相關(guān)性,進而斥為“極端的個人主義唯心論”,則陽明格物的宗旨遂無法彰顯,這也是筆者批評錢穆先生解釋之不諦的一個理由所在。

四、“心外無物”之“心”

“物”既是“皆從心上說”之“事”,是“心之事”,則“事”之性質(zhì)乃由“心”之性質(zhì)而決定。“同一觀察,而用心不同!惫室斫怅柮鳌靶耐鉄o物”之真義,不僅要對“物”有相應(yīng)之理解,更要對“心”有貼切之把握。

“與心相關(guān)”、花不在心外,以花與心之間意向相關(guān)性解,亦不能算太離譜。問題是如何理解這種相關(guān)性。錢穆先生認(rèn)為“心物相交”方有所謂感應(yīng),故陽明“心之感應(yīng)而謂之物”說顯然有語病。實則二人對“物”理解與使用有別。錢穆之“物”可視為“自在物”,它與“心”相交后呈現(xiàn)出的面向則是“為我之物”(現(xiàn)象物),而陽明“心外無物”命題實是功夫論命題,是指點“為學(xué)”(“格物”)之根本方向問題,陽明之“物”側(cè)重于行動之向度(意之所在便是物)。“感應(yīng)”當(dāng)然不是基督宗教神學(xué)意義上的“無中生有”(creation ex nihilo/creation out of nothing),不是說要有光就有光,要有花就有花。所感者不同,所應(yīng)自會不同,“父”來“應(yīng)”以孝,“君”來“應(yīng)”以“忠”,反過來說正是在“應(yīng)以孝”的孝親行動之中,“父”方作為“父”而為我所“感”,正是在“應(yīng)以忠”的行動之中,“君”方作為“君”而為我所“感”。人固不能決定何物來感,但應(yīng)之“心態(tài)”則是由“我”發(fā)出的,陽明“心之感應(yīng)謂之物”無非是要強調(diào)一切事為乃由“心”而發(fā)出這一行動性質(zhì),“感應(yīng)”乃是在一“行動”的境域之中發(fā)生的。錢穆先生心物二元說完全是就著一套將心、物視為現(xiàn)成心、現(xiàn)成物的理論框架而發(fā)。海德格爾對這套框架批評甚為嚴(yán)厲,認(rèn)為說是犯了雙重錯誤,即對意向性錯誤的主體化與錯誤的客體化:意向性錯誤的客體化是指將意向性理解為兩個現(xiàn)成的存在者之間(心理主體與現(xiàn)成的客體)現(xiàn)成的關(guān)系,意向性錯誤的主體化是指將意向主體(自我)理解為封閉的、自足的存在領(lǐng)域。而依海德格爾,“心”在其存在論上即是一意向的存在,即它始終是在“超越”自身之中顯示其存在,或者說,它自身是“不在場的”(absent)、“出竅的”(ecstatic)。陽明云:“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跓o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之是非為體。”[4]277:333目、耳、鼻、口、心作為“出竅之存在”(Ecstatic Being),其“自身”是“不在場”的,此即“無體”之所謂!绑w”在此不過是“體段”義,并非“本體”義。“目耳鼻口心”作為“出竅之存在”原本即是“在外的”,其實說“在外”已不貼切,因為“目耳鼻口心”并沒有一個封閉于一己的“內(nèi)”,不然何謂之“出竅”?這里,目耳口鼻心均不是實體化的器官,而是在發(fā)揮作用的“官能”,目耳口鼻心作為“出竅之存在”總是與周遭的物事糾纏在一起,其自身恰恰是不在場的④。質(zhì)言之,“心”與“物”原本即是一發(fā)生與生成的存在場域之中構(gòu)成的。

海德格爾對意向性兩種錯誤的批評有助于我們理解陽明“心外無物”命題中“心”與“物”的存在論(ontology)性質(zhì),心物關(guān)系亦固可說是一意向(intentionality)關(guān)系,但需要指出的是,這是一種“有厚度的”意向性,是嵌在肉身之中的意向性(embodied intentionality),切不可將此意向性理解為純粹意識之意向性(亦不單單是海德格爾“此在”的“意向性”或“超越性”),“心”與“物”不是絕然不同之兩個存在領(lǐng)域。究極而言,“心”與“物”實乃天地氤氳之氣之兩端,故這種意向的相關(guān)性在根本上是一種扎根于與物同體的生存實感、一體關(guān)愛的相關(guān)性!翱椿ā敝翱础蹦耸且惑w相關(guān)之“關(guān)照”心態(tài)下的“觀看”:

陽明老師曰:“道無形體,萬象皆是形體。道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言,人心其機也。所謂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氳,謂之氣,以其脈絡(luò)分明,謂之理,以其流行賦畀,謂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謂之性,以其物無不由,謂之道,以其妙用不測,謂之神,以其凝聚,謂之精,以其主宰,謂之心,以其無妄,謂之誠,以其無所倚著,謂之中,以其無物可加,謂之極,以其屈伸消息往來,謂之易,其實則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輿,蒼然隤然,其氣之最粗者歟?稍精則為日月星宿風(fēng)雨山川,又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蘤,又精而為鳥獸魚龜昆蟲之屬,至精而為人,至靈至明而為心。故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極致,乃見天地?zé)o心,而人為之心。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謂之人。此所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惟在于吾心。此可見心外無理,心外無物!盵10]586~587

氣之“最粗者”“稍精”“又稍精”“又精”“至精”這類術(shù)語顯示,從天地萬物至人均是一氣(天地氤氳之氣)貫通之存在(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人只是這“存在的大鏈條”(the great chain of being)、存在連續(xù)體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人之特殊地位端在于其是“氣之至精”者,而人心則是此至精之氣之“至靈至明”者。天地氤氳之氣(生生之氣),“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4]274:331。正是這氤氳之氣的“最精處”和“至靈至明”處,萬物一體之“生意”方可觀、可感。歸根結(jié)底,“心—知—意—物”之“心意”在本質(zhì)上乃是“天地萬物生意”之“發(fā)竅”,“心”就如同這天地氤氳之氣(生生之氣)之神經(jīng)樞紐,天地萬物都是這“心”頭上的“肉”,有一物失其所,這個“心”就會有痛感。用杜維明先生的話說就是:“生命力的內(nèi)在共鳴如此有力,致使由人體中最精致細(xì)微的氣所構(gòu)成的心,與自然萬物不斷產(chǎn)生一種交感的和合。”[11]235

吾心之如此獨特的宇宙論地位,使得我之在世的“觀照”“觀看”本真地即是“關(guān)照”,天地萬物正是在我的“靈明”參贊化育下,呈現(xiàn)為天地萬物的。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yuǎn)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只在感應(yīng)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闭垎枴O壬唬骸澳憧催@個天地中間,甚么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么教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痹唬骸翱芍涮烊刂虚g,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兇災(zāi)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4]336:380~381這段話當(dāng)與“巖中花樹”章對觀,花之顏色“明白”實是我的“靈明”讓其“明白”!按嘶伾笔俏业摹办`明”和“虛靈明覺”的參與、呈現(xiàn)、關(guān)照下“大白于天下的”。而這個讓花色“明白”的“靈明”本與花同體、本與花一氣貫通。錢穆先生在理解這段話時再一次表現(xiàn)出他對陽明思想的隔閡:“此條陳義甚膚,乃似一種極端個人主義的唯心論,亦可謂是一種常識的世俗之見的唯心論,此正陽明所譏評從軀殼起念也。……此乃陽明夙昔所存心外無物之舊意見,而言之更墮落。孟子、象山?jīng)Q不如此說。當(dāng)知有一人一時之心,有萬眾萬世之心!盵12]142~143其實陽明這里所表述的看法,程頤早有發(fā)見:“近取諸身,一身之上,百理具備,甚物是沒底!藗道理雖牛馬血氣之類亦然,都恁備具,只是流形不同,各隨形氣后,便昏了佗氣……然而唯人氣最清,可以輔相裁成,‘天地設(shè)位,圣人成能’,直行乎天地之中,所以為三才。天地本一物,地亦天也。只是人為天地心,是心之動,則分了天為上,地為下,兼三才而兩之,故六也!敝灰颉靶闹畡印薄⑿闹P(guān)照與觀照,天之“上”(“高”)、地之“下”(“深”)、鬼神之“吉兇災(zāi)祥”、花之“顏色”,這些現(xiàn)象在仰觀俯察的人那里才能“一時明白起來”。

總之,王陽明“心外無物”命題之中,“物”是“行動物”,是“事”,“巖中花樹”固是常人所謂“物”(陽明亦不會否認(rèn)此),然不合“心外無物”命題之中“物”一詞之使用方式,在后者中,“看此巖中花樹”(“看花”)方可稱為“物”。吾心跟“巖中花樹”之相關(guān),跟吾心與“親”“君”相關(guān)一樣,是在我事親之孝、事君之忠、觀花之美這一關(guān)愛、關(guān)切的行動之中呈現(xiàn)的,這是一種扎根于吾與“親”“君”“花”的一體而相關(guān)的存有實感之中的生存論意義的相關(guān)性,人之所以會有此關(guān)照心態(tài)下之觀看,乃“人心”之獨特的宇宙論地位使然。

收稿日期:2014-08-14

注釋:

①程朱一系之“格物”向被陸王心學(xué)視為“向外求”,如針對伊川“在物為理,處物為義”說,陽明即有“心在物為理”之“糾正”說;蛟S針對象山一系類似之批評,方賓王曾致書朱子云“……近來學(xué)者多說萬理具于心,茍識得心,則于天下之事無不得其當(dāng),而指致知之說為非,其意大率謂求理于事物,則是外物。誼(方賓王之名——引者)竊謂知者,心之所覺,吾之所固有,蓋太極無所不該,而天下未嘗有心外之物也。惟其汨于物欲、亂于氣習(xí),故其知乃始蔽而不明。而敬以持之、思以通之者,亦曰開其蔽以復(fù)其本心之知耳。程子曰‘凡一物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者,豈皆窮之于外哉?‘在物為理,處物為義’,所以處之者欲窮其當(dāng),則固在我矣!敝熳优唬骸八摻雷R心之弊,則深中其失。……”(《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答方賓王三》,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56~2657頁)在《答方賓王四》中朱子又言:“所示諸說皆詳密,足見用功之深。其論天下無心外之物一條尤善。”(同上書,第2661頁)如是,在朱子一系亦未嘗不主“心外無物”說(感謝賴區(qū)平博士生向我指出這一點)。不過,朱子、方賓王之論,主要是為致知、求理于物說辯護,認(rèn)為窮致物理并非是“外物”、并非是“窮之于外”,此與正面力主“心外無物”之陽明心學(xué)立場固有強調(diào)之輕重之別。

②錢穆:《說良知四句教與三教合一》,收入《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七),安徽教育出版社,第140~141頁。實際上,這也不只是錢穆一人之批評,清儒羅澤南指出:“巖谷之花自開自落,不以無人看而寂然,不以有人看而感通。陽明謂未看花時,花與人心同歸于寂,至看花時,花色便明白起來。果何從見其明白乎?……蓋陽明之學(xué)本之釋氏,其以天下無心外之物,此《楞嚴(yán)經(jīng)》所謂山河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也。巖花開落與心無關(guān),則花在心外矣,不得不曲言花色一時明白也!币娏_澤南:《姚江學(xué)辨》卷二,“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儒家類)第95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87頁。而早在陽明的第一代弟子顧應(yīng)祥那里已有類似質(zhì)疑:“愚謂花之顏色初不系人之不看而寂也,亦不系于人之看而明白也。孟子辯告子義外之說曰:‘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蓋謂長在外,而長之者在內(nèi)也。花在外者也,看在我者也。所謂‘萬物皆備于我’者,謂萬物之理皆具于吾心也,若天地萬物皆在吾一腔之內(nèi),反使學(xué)者茫然無下手處矣!鳖檻(yīng)祥:《靜虛齋惜陰錄》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第1122冊,第388頁。

③牟宗三先生曾就此條闡述說:“這不是認(rèn)識論上的‘存在即被知’,既不是貝克萊的獨斷的觀念論,亦不是笛卡爾的懷疑的觀念論,亦不是康德的超越的觀念論。這也是‘存在依于心’,但卻不是有限心認(rèn)知的層次,而乃是相當(dāng)于貝克萊的最后依于神心之層次!烙谏裥摹谴嬗姓摰模v貫的:‘依于有限心’是認(rèn)識的,橫列的。這是兩個不同的層次,其度向亦不同!(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60~161頁)

④關(guān)乎“竅”在宋明儒學(xué)中的獨特意義參見陳立勝:《身體之為“竅”:宋明儒學(xué)中的身體本體論建構(gòu)》,收入《“身體”與“詮釋”》,臺灣大學(xué)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43~70頁。

作者介紹:陳立勝,男,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廣東廣州 510006),主要從事宋明理學(xué)與宗教現(xiàn)象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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