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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建屋終何處散文
在這個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地窯院四周的大樹小苗刈除得一根不剩,崖壁四周十幾孔卸去門窗的窯洞,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空洞無神。隨著推土機隆隆的轟鳴聲起起伏伏,我們曾經居住的老窯洞不斷地坍塌。黃昏時分,天井式地窯院已經夷為平地,新翻的土地散發(fā)著生土的氣息,熟悉而又陌生。老院子,徹底消失了;老院子里生活過的許多人,也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可是,發(fā)生在這個院子里的故事,卻頑強地根植在記憶的深處……
我們的老宅是在溝畔,面向東,只有三孔窯洞,院子寬四五米,外面就是溝,夯土打了半人高的墻。爺爺有七個孩子,奶奶中風后遺癥完全不能干家務。母親嫁過來后,父親帶著弟弟們接著取土,再打了三孔,這是父親成年后的第一次建屋行動。二叔和三叔相繼成家,大姑在此出嫁。兩個姑姑和小叔,加上下一輩的六七個孩子,玩玩鬧鬧,隨時都有可能掉進十幾米深的溝里。父親和爺爺一合計:打一院新莊子。
二叔此時在甘肅當兵,爺爺已經把掌柜的權力移交給了長子——我的父親。作為當家的,父親很有氣魄地決定:挖一個12孔窯洞的大院子,弟兄四個和二位老人,一大家子集中居住,家業(yè)興盛。宅基地當時在村子的最西頭,是個地坑院。出錢讓土工取土,挖開了一半,打通了樓門洞子以后,沒有錢,父親開始自己掘窯洞。白天干生產隊的活兒,晚上挖窯干到十一二點,早晨五點又起身干到天大亮,生產隊打鈴上工,他又和社員一起下地。爺爺年紀大了,二叔在外,一幫老弱病小,能幫上忙的只有三叔。三年多里,三十多歲心氣極盛的父親幾乎把所有的時間放在了建設新院子里,他要用行動證明他的掌家能力。打窯,拉土,配門窗,打胡基壘窯肩子,歷經三年多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父親的手上磨了厚厚的老繭脫了一層又一層,雙肩上留下了襻繩多深的勒痕血印,耙齒用壞了多少,鐵锨口凹進去了幾指寬,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爺爺逮了十幾只雞娃,毛茸茸滿地亂滾,竟然引來了狐貍,鉆進窯洞來叼雞。父親把門窗堵嚴實了,狐貍在窯洞里東突西奔,終究無路可逃,反身過來朝著父親的小腿肚狠狠咬了一口,父親打死了那只吃雞不成的狐貍。狐貍皮為爺爺換來一件三面新的羊皮襖,父親去世時小腿上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見。
1972年冬季,在爺爺主持下17口大家分為三個小家,入住新院。1973年正月初一,吃過了新年的饸饹面后,爺爺溘然長逝。兩個月后,三叔的一對雙胞胎在新院子呱呱墜地。1975年的秋季,作為父母的第五個孩子,我來到了這個世界,落草時是大姑慌里慌張用她的藍絲絨衣襟一下子接住了我,聲音顫抖著問:“哥哥,咋辦?”父親將一把剪子用燒酒擦了擦,剪斷了我的臍帶,我順理成章地成了院子里四人幫(三叔的雙胞胎兒子,二叔的二兒子和我)里的一員,外號“江青”。這一切,我都是聽母親說的。
我記事的時候,院子南面還有一大塊土沒有挖,南面向北的一孔窯洞還沒有打。四叔成家,二姑小姑出嫁后,奶奶和二叔一起生活。弟兄四個,四家過活。十幾個孩子打打鬧鬧,滿院子雞鳴豬哼,好不熱鬧。母親做了可口的飯菜,總是打發(fā)孩子給奶奶端一碗,或者來了客人把奶奶請來坐在炕上一起吃飯。二叔復員回來后在縣人事局工作,周末回家后,總是到我家和父親拉話,一說就是半夜,昏黃的油燈總是將弟兄兩個的影子拽得很長。三叔有空就把弟弟扔得高高的,又穩(wěn)穩(wěn)接住,叔侄二人的笑聲回蕩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陽光明媚的日子,三叔會弄來一把推子,給小子們脖子上圍了白門簾,挨個理發(fā),推子老是夾頭發(fā),弄得這個哭那個嚎。那時候,大院子的日子,祥和團結。
分隊時,大姐已經21歲了,我們家六個孩子,加上豬圈牛圈,老院子的三只窯洞實在是展不開了。父親將生產隊里的保管室四孔窯洞買下,側面向南還可以打兩孔窯洞,院子是明莊子,平出平入,是塊理想的莊基。然后打算騰出自家這三孔老窯洞給弟弟們,他們孩子少,基本夠住了。周末二叔回來了,兄弟倆說起了這事,父親就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想法。二叔說:“大哥,這個大院子你神勞出力,你就住在這兒。我出去收拾那個院子,我的三孔窯洞給你,一共六個,夠你住了!备赣H一聽此言,難得兄弟體諒自己下得苦,就滿口應承了。
窯洞轉手與二叔后,情況突變。二嬸給三叔四叔許諾:“兄弟們都是親的,不偏不向誰,我們搬走后,我家的窯洞弟兄三個一人一個!睅字芎,二叔給父親說:“老三懶,老四身單力薄,娃他媽說得也在理……”父親保持了沉默。他說什么呀?他老大,他爭了,是不顧兄弟們的日子,他不仁不義啊,傳出去,讓旁人看笑話。父親幾宿不曾合眼,他吃了個啞巴虧不說,最撓頭的是孩子多,灶房鍋頭連著炕,北面那個窯里到秋季烤煙、糧食塞滿了,人住哪里?牛窯里盤了鋪炕,冬季我、弟弟和父母親就擠在那兒。夜里,牛在窯里面吃草,嘩啦啦撒尿,吃飽了反芻,人畜一室,夏季就無法湊合了。很快地,二叔將新院子收拾就搬家了(92年二叔過早因病去世),我們家怎么住呢?
無奈中,47歲的父親又開始了人生的第三次建屋行動。父親在大院子的南面打了一個8孔窯洞的地窯院,和上次一樣,大部分的土活都是自己干。那時家里種植小麥、烤煙,父親還要在牲口集市上的經濟員,三六九潤鎮(zhèn)集市,一四七縣城的集市,整天奔波在臭烘烘的牲口集市,磨牙費舌,賺取零錢貼補家用。他依舊天不明挖土,早晨忙乎地里的莊稼活,早晨九十點吃過早飯去趕集至天黑。那挖下的半窯洞土,下了死命令,趕他回來,用架子車拉了倒進三百米開外的溝里,承擔這個重任的是二姐和哥哥。大姐出嫁了,三姐在念書,家里的母豬、肥豬一天三頓豬食都是我和,豬草牛草放了假都是我承包,弟弟太小只管打雜,母親忙活一家子吃穿。
二姐出嫁時,當著滿窯的客人,說:“新院子的窯洞,就該給我陪嫁一個,我拉了多少架子車的土。 焙窟罂拗猩狭塑,父母親泣不成聲,為了一個住處,父母讓兒女們的青春在無休無止的勞動中度過。1987年的冬季父親50歲,新院子竣工。青磚蓋的高樓門,青石門墩上刻著憨態(tài)可掬的獅子,香椿木做的樓門烏黑發(fā)亮,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一對獸頭鎖環(huán)閃閃發(fā)亮,兩扇大門上寫著“楊柳春風”四個大字。院子四周的崖壁上方用紅磚砌了,院子四面的地上用水泥打了一圈路。磚砌的窯圈,結實美觀,一色的紅油漆門窗,玻璃亮閃閃,窯洞里磚頭鋪地,平整防潮。在這個院子里,父母親將兩個女兒供給考取師范,成為公家人,給大兒子娶親,迎接了大孫子的降生。那幾年,是父母親一生活得最舒心的日子。
我還記得哥哥結婚時,是大年初四,母親一大早將新窯里的炕燒了,里面塞了個木墩墩。老家習俗:“塞個墩墩,生個孫孫!苯Y果煙囪里有半個小時青煙滾滾,熏得滿院子人流淚,一群小叔子趁機用鍋底灰將母親抹了個大花臉,樂了很久。
好景不長,嫂子進門兩年后因為分家,和父母失和。從此家無寧日,小小的院子里詈罵聲不絕于耳。無奈之下,二老提了口鍋,暫時棲居果園的板板墻筑造的小房子里,父親在揪心中開始了這一輩子的第四次建屋。沒有灶房,頭一年就靠著水渠搭了個棚做飯,下雨時經常雨水飄進鍋里。第二年勉強蓋了灶房,又筑了一間土房子。遠離村子,吃水成了難題,只好去二三里外的氣象站拉水,那長長的上坡路就成了夢魘之路,年輕的弟弟為此摔摔打打。晚上,塑料釘的棚頂上老鼠整夜跑步,我經常擔心那肥碩的老鼠會掉下來落在被子上。母親眼睛不好,有次舀水,發(fā)現老甕上有個東西,叫來父親,啊,竟然是條貪涼的麻蛇,母親嚇得魂飛魄散……
1997年,父親整60歲了,一生勞苦,竟然無處安身。加之弟弟也成年了,沒有平房娶親幾乎成為天方夜譚,于是就在窯洞后面的自留地里蓋了四間平房,外加一間灶房。這是父親生平的第五次建屋,房子是蓋起來了,可是父親和大兒子一家之間比房子更高更深的隔閡也樹起來了。嫂子堅持認為,父母親有錢給小兒子和自己蓋平房,卻讓自己一家四口住窯洞,太不公平了。本就不和諧的父子關系,因這幾間房子更是雪上加霜。大鬧沒有,磕磕盼盼卻不曾斷過。
04年春季弟弟和嫂子發(fā)生沖突后,哥哥一家?guī)缀鯏嘟^了與父母的來往。那年的除夕之夜,哥哥沒有和父母坐夜。父親一生果敢能干,為家族中許多人家分家說事,截長補短,晚年自己卻是家務難理清,心中塊壘郁結,任憑女兒們千番勸解,卻不曾化解。05年5月,跟在建屋一生的父親背后,默默做飯伺候無數的土工、泥水匠、木匠的母親,年僅64歲溘然離世。同年10月,68歲的父親走完了他辛勞的一生。一切的恩恩怨怨,隨著父母的去世,不了也得了了……
2008年,哥哥蓋了新房遷出了8孔窯洞的院子;2012年,四叔四嬸建新房后離開老院子;2013年,弟弟自建房屋,次年入;2015年,三嬸(三叔07年去世)也買了院子,7月搬家。至此,連成一片的三處莊基地復墾,被提上了日程表。父母去世,一方荒冢,是他們最后的棲身之地。他們流過汗的,流過淚的,愛過的,恨過的,為之奮斗的五處住宅,不論是窯洞,還是平房,都化為了平地?墒,他們不知道,圍繞老宅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因為復墾后的土地歸屬問題,三嬸四嬸找到你們的大兒子小兒子,喋喋不休說個沒完。兩兄弟也終于大了,一致保持了沉默……我長吁一口氣,慶幸這一切父母看不到了,聽不見了,不用操心受氣了。
我常常默想:父親傾其一生,都在建屋,為了兄弟們,為了自己,為了孩子,換成我們中的任何一位,能做到嗎?我做不到。他只是個小學畢業(yè)在土里刨食的農民,能幫扶著讓六個弟弟妹妹成家,能讓自己的六個子女長大成人,已經不容易了。可是苦了累了一生,到頭來落的埋怨最多,他有錯嗎?我認為沒有。如果非要說錯,就在于他管家時的家長式作風,遇事自己和爺爺拿主意,或者二叔商量做主,跟弟弟妹妹孩子們溝通協商太少。以三叔為例,本性懶惰,加上不中意他和爺爺做主娶來的三嬸,日子越過越沒用心勁,卻不敢反抗,一生混日子。父親總是干得多,說得少,試圖用自己的勤勞果敢去影響感召侄男子弟們,可惜忽略了人稟賦上的差異。
今天,我已過不惑之年,看見許多人傾其所有為子女買房子,一套不夠兩套,甚至更多;看見許多人家為爭奪家產特別是房產對簿公堂,上演一出出的鬧。哼@才明白:父親走過的路,許多人還在走。我們到底要為子孫后代后代留下什么?我認為不是氣派的房子,而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良好家風。勤勞、善良、寬厚、忍讓,這些美好的品德,才能讓家庭代代興旺,長盛不衰。
老宅院雖然沒有了,父親去世也10年了,但“家風好才家業(yè)興”,這是父親建屋一生給我的啟迪,這寶貴的財富,將讓我受益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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