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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楊柳糖槭散文隨筆
一
那是個幽深的院子,紅墻灰瓦的辦公室后面,是一排土房,土房后面是果園。院子里長滿了樹。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部隊借用了父親單位的院子,父親搬到了商業(yè)局,現(xiàn)在火車站的附近,獨剩一個托兒所還在大院深處。我七歲了,托兒所不要我了。每天,在兩個站崗的哨兵的眼皮子底下,從緊閉的兩扇大門的空隙處擠進院子,給托兒所的弟弟送牛奶。牛奶交到胖阿姨熱乎乎的手上,我就到院中央的樹下玩。
我叫它們飛刀樹。
樹的枝頭除了葉子,長滿飛刀。一小節(jié)枝上,就密密麻麻地長滿無數(shù)個對稱的飛刀。飛刀淺綠,像個彎彎的鐮刀頭,中間微微鼓肚兒。在一堆濃綠的葉子里,很容易就能瞧見它們。舉起飛刀,沖著陽光看,跟蟬的翅膀那么薄。有油,搓到指頭肚上,軟,還不涼,像我上托兒所時媽每天給帶一塊的高梁飴軟糖。有一次我舔了一口那油搓成的球,甜;丶业臅r候,衣服的口袋里裝滿飛刀。那是我在家里獨自玩兒時的兵器。初秋,風(fēng)來,滿樹黃色的樹葉嘩嘩搖著,飛刀干透了,落下來,像是被評書里的大俠運足力氣撒出來,它打著旋兒往下落。淡黃色,色兒更淺了,翼也更薄、更透明了,不肯直接落地,輕飄飄地轉(zhuǎn)。樹下仰頭,伸手接著或急或緩地打著旋兒的飛刀,酸酸的味道在樹空斑駁的光影里兜頭澆下來。
參加工作了,也是這個院子。想到要與這些十多年未見的飛刀樹重逢,無由頭的,心里高興起來。卻只見樹樁。同事們說,剛伐不久。職工籃球賽,這些樹滴答樹汁,說滴就滴,不知道啥時候就落到人的頭上、肩膀上,甜膩膩地不好洗。一聲令下,這排飛刀樹消失了。同事還說,伐了樹,起了沙塵暴。三天三夜。
淌糖汁的飛刀樹叫糖槭,他們不喜歡。它的刀子飛在我的童年里,帶著微酸卻又變甜的味道,打著旋兒,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一直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現(xiàn)在也沒落地。
二
三十歲以后,更多的時候,我把視線投向窗外的楊樹。
那時從業(yè)務(wù)到了行政,離領(lǐng)導(dǎo)近了,每天,我三緘其口,謹小慎微。公文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我頭昏腦漲地抵抗,招架不住就望著窗外出神。是樹。樹讓榮發(fā)枯凈的變化闖進我的眼眶,滲入身體。后來我繞到樓后,清點過樹樁,29棵。當(dāng)時是不知道的。當(dāng)時,這些楊樹不是以“棵”為單位,而是用成百上千個枝條,成千上萬個葉子,在窗外搖手。別人看我,是沉默的,一天說不了幾句話?墒菢湔f話呀,樹葉一搖,我就知道它們在說話,我也想說話了,跟窗子說,跟樹說。樹沒空兒理我,我就跟自己說,想起什么說什么。從遠古洪荒算起,樹肯定比人活得長吧?你看野外,漫山遍野,翻坡越崗,有土的地方就有草,有樹,我總覺得就應(yīng)該樹比人多,樹比人老。但好像并沒有,人越來越多了,樹卻一岔岔矮下去,矮下去。去年去看梯田。走近密林深處,再攀山而上,低頭俯視,那么一塊土地,在森林包圍下的土地,就以土的褐色突圍而出。土粒粘合成一個個方陣,跟綠色戰(zhàn)斗,東拱出一塊、西鉆出一塊,我進你退、你死我活,四下里合圍,一點一點把綠色撂倒,再吸干水分、讓其枯黃干瘦地躺進土里,成為土的一部分。這時候,人是這場戰(zhàn)爭的指揮。而樹呢,樹來到這世上,原本就那么站著,他們一輩又一輩枝連葉結(jié)地站著,誰愿意從這樣沒邊沒沿的綠中被分離出去呢。人來了,樹開始被撂倒。被當(dāng)柴,做屋做梁,直至成了后來說的人類安全的衛(wèi)兵。我跟樹對視、對話的時候,想著書本上樹木、森林的作用的時候,真想問問樹,如果樹也有字典,風(fēng)把它翻來翻去的時候,“人”這個詞兒在里面,是怎么被定義的呢。
有喜鵲,在樹的枝條里飛來飛去。
先是兩只,再是四只,呢喃啾啾,報喜于枝頭。有時箭一般地向地面俯沖,有時像穿著黑色晚禮服的紳士一般,優(yōu)雅地在地面的落葉上跳小步舞。黑黑的尾巴高高豎著,常常在綠意婆娑里現(xiàn)了蹤跡,那窩,在枝椏間懸著,穩(wěn)如泰山。
在這個二樓陰面的辦公室里,工作,人際關(guān)系,江湖,這些現(xiàn)實存在像一個陰冷的線團,突然就抽動了我的某種情緒,時而小陽,時而小陰。相比之下,樹要淡定得多。樹干上,一只又一只被陽光叫醒的眼睛,靜靜地看你,不眨一下。在我有限的知識里,樹,靠維管束傳遞著周身的營養(yǎng),如同血管。而韌皮部和木質(zhì)部,就像是人的血肉和骨骼。樹怕剝皮。樹的皮斷了,維管束沒有辦法輸送營養(yǎng)給枝頭,那可不就像人斷了食路。所以樹的周身,該是有血有肉,有體溫、有知覺的。你看,有喜鵲飛來飛去的時候,樹的眼睛里,滿是笑意。她們一夜間便翠了滿窗,把枝條伸展開來,像呵護孩子、寵著弟弟那樣乍著手臂,任喜鵲鉆進鉆出。有喜鵲飛,樹就活了,原來喜鵲才是樹的朋友,你看喜鵲在枝條上踏,枝條就一顛一顛地配合,是樹把血液都運到那個枝條上,讓枝條更有彈性,讓樹葉更水靈。而對我們?nèi)祟,樹大多的時候無言以待。他們沉默在窗里,禿枝交錯,兀自切割大塊陽光,使得陽光在積雪中亮成沉默的瘡;蛘甙l(fā)怒,用禿禿的枝椏沖天顯示冷峻,或者把穿棱于枝條的風(fēng)刺成破爛的洞簫。
所以,有一天,油鋸聲在窗外響起來的時候,我慚然。這些跟我說過話、又成天對視的生命,我愿意她一直好好的,春天或者冬天,它總是好好地戳在那里。我不想告別,害怕聽見轟然倒地的聲響,倒一株,我的心就空一小塊兒。
那些建筑物,在枝椏間的時候,朦朧而神秘,好像很遠,F(xiàn)在清晰起來,原來它們離我如此之近,從一層到頂樓都安著鐵柵欄,壁壘森嚴(yán)。
三
單位的大院落不是江南,沒有煙柳畫橋,但入院的那個甬道,被兩排柳樹夾著,每到初夏,還是有如煙的柳色青青,迎送著我們。
夏天剛來的時候景色最好。有嫩葉,不知什么時候鉆了出來,星星點點的。早于這葉,先有煙一般的綠氳氤開了。霧蒙蒙的,淡淡的,有柔了身子的枝條,在風(fēng)里蕩。然后某一個早上,成千上萬個流蘇垂下來,鋪天蓋地的綠就嘩地來了。入眼,撞心。
這排柳樹是父親種的。那時父親在行政科,領(lǐng)著人種了柳,松,以及榆樹墻。
父親衰老了。不但父親衰老,連父親領(lǐng)著人栽的柳樹,也在這一個春天里,某個周末,沒有告別的過程,直接地變成了樹樁。周一上班,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身處其中的綠,流蘇一般垂下來的綠,全都消失了。有同事說,真好啊,真敞亮,院子好像一下子大了。
沒有了柳枝的飄蕩,空間真的大了,連風(fēng)都自由自在。我卻在一院子的空曠里面,空落落地。
幸好還有樹樁。我在那么多樹樁前面憑吊。樹樁的年輪很清晰,沒有血腥,只有樹體的清新味道。我盯著腳下的土地,我看見這些樹沒有離去,他們的根還在。在土地里面,他們挽著手,根須交錯,他們連結(jié)在一起,在黑暗里緩慢地呼吸,愛的還在愛,恨也依舊恨著。地面有草的芽悄悄鉆出來,它們細小著嗓子安慰我。樹葉會落,風(fēng)會走遠,人會老。人啊,終歸泥土。終歸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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