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向日葵散文

　　向日葵是一種難以被約束的植物。

　　大地之上，它們被太陽點(diǎn)燃，燒成一望無際金色的火海，氣勢雄壯、勢不可擋，從四面八方涌向村莊。它們野心十足，一心想越過村莊南面的小河和四周的土墻，直接撲進(jìn)村莊的內(nèi)部，燒上各家的院落、屋頂，再闖進(jìn)門去，點(diǎn)燃灶臺和土炕。

　　我十歲，或是十一歲之前，村莊周圍的土地里生長的還都是玉米和高粱，直到馬老七風(fēng)塵仆仆地穿過無數(shù)個村莊，穿過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從外鄉(xiāng)回來為止。

　　馬老七，一個村莊里的傳奇人物。他在十八歲的時候，背著半袋玉米種子，一個人偷偷地離開了村莊，從此杳無音信。時間像刮過村莊的風(fēng)，帶來的塵土漸漸地將它的名字埋在了歲月的深處，就在村莊人都已經(jīng)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卻在一個早晨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村莊里。他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在他失蹤的二十年里，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他把力氣和汗水揮霍一空，卻依舊赤手空拳，只是將半袋玉米種子換成了向日葵種子。

　　春天，馬老七在人們懷疑的目光下把半袋向日葵種子種在了他的土地上。人們眼睜睜地瞅著向日葵拱出土來，又漸漸地長高，抽出葉子，開出花來。那年秋天，他獲得了豐收，賣葵花籽的錢沉甸甸地捧在他的手里，讓整個村莊為之艷羨。

　　第二年春天，村莊周圍的土地都種上了向日葵。從那時起，這個遠(yuǎn)來的植物，就把根須深深地扎在了這塊土地里，已經(jīng)和土地結(jié)成了一體，再也無法拔出來了。

　　五月，一株株向日葵紛紛破土而出，只幾天時間就徹底染綠了廣闊的田野。它們蓬勃地生長，帶著一絲倔強(qiáng)和執(zhí)著，也帶著一絲野蠻和瘋狂。站在向日葵地里，我能聽見它們急促的呼吸，也能聽見它們沉重的心跳，卻難以聽到它們的半句話語。它們靜默著，把針尖大的力量都用來生長。從發(fā)芽到枯萎，向日葵只能將自己的生命堅(jiān)持半年的時間，時間太短，沒有一秒鐘可供它們揮霍。它們必須在這短暫的時光里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生長，長出塵埃，開出絢爛的花，然后再枯萎凋落，重回到塵埃之下。就像村莊里我的父輩們，默默無聞地將一生都交付給了土地，竭盡全力，忘記了自己。

　　盛夏，太陽像一輪燒紅的磁石，帶著無盡的誘惑，從村莊上空轟隆隆地滾過。一束束金黃的陽光，如萬箭齊發(fā)，射向廣袤的大地。向日葵終于等到了這一時刻，它們深藏在身體中的激情瞬間被引燃，一輪輪花盤剎那間一起開放，整片大地轉(zhuǎn)眼間就金黃一片。

　　這是生命中最震撼的一場儀式，成千上萬株向日葵一起昂起了頭顱，面向金光萬丈的太陽。對光明的向往，讓向日葵在億萬年的進(jìn)化中漸漸地長成了太陽的模樣。每一輪金黃的花盤都是一輪微型的太陽，周圍的花瓣就是噴涌的火焰。每一株向日葵都化身為一把從大地中升起的火炬，熊熊燃燒，照亮了寂寞的天地、孤獨(dú)的村莊。它們并肩而立，整齊地排列在大地上，如同一排排等待檢閱的金甲戰(zhàn)士，威風(fēng)凌凌，氣宇軒昂。

　　我剛邁上小橋，就被一片金光迎面擊中，險些被重新掀回村莊。這一片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燒，把整個夏季燒得燦爛無比。

　　站在向日葵中間，我的軀體從外到里逐漸變成了金色。我靜默著，和身邊的向日葵保持著相同的姿勢。我感覺身體中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有一種金色的液體在我的血管里奔涌不息。我的`頭顱慢慢地燃燒起來，變成了一輪金黃的花盤。這一刻，我聞到了陽光的味道，觸摸到了向日葵的思想。

　　恍惚間，一株株向日葵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個負(fù)手而立的村莊人，他們滿面塵灰，雙手粗糙，沉默不語。這里有我的父兄，有我現(xiàn)在的鄉(xiāng)親，但更多人卻生活在遙遠(yuǎn)的過去，我雖然不曾和他們謀面，但此刻我卻能脫口叫出他們的名字，并且能夠清晰地看見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

　　趙金奎，這個村莊最早的定居者。一百多年前，他用肩膀挑著一對兒女，披星戴月、風(fēng)餐露宿，硬是憑著一雙腳板從南方一個餓殍遍野的村莊，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里。他是個鐵打的漢子，心里揣著美好的夢想，他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個村莊，卻沒有停下腳步。他發(fā)誓要尋找一片最肥沃的土地，好從此扎根生長。最后，在他精疲力盡，再也邁不動一步的時候，他停了下來，開始了建房、打井、開荒、種田，這里就是我現(xiàn)在的村莊。

　　劉旺才，一個一生都在開墾土地的拓荒者。他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跟隨著父親開荒種地。他的手指痙攣著，不得不始終握著锨鎬，他的脊背彎曲著，不得不一直面朝著土地。他像一個上滿了發(fā)條的老座鐘，一刻都停不下來，直到六十四歲時的一個中午，才停止擺動。村莊人都知道，南山坡下面的二十多坰土地都是他一掀一鎬地刨出來的。這塊土地浸滿了他的血汗，十分肥沃。他的墳?zāi)咕驮谶@塊土地上面的山坡上。我相信，每當(dāng)正午，他都會從墳塋中爬出來，用一雙渾濁的眼睛，滿含深情地注視著這片土地。

　　王老倔，曾經(jīng)是村莊里最出色的莊稼把式。他早年喪妻，卻一直沒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土地上。他種的莊稼總是高過別人家一頭；他收獲的糧食也總是多過別人家?guī)总�。那年春季大旱，一個月滴雨未下，別人都已經(jīng)絕望的時候，他卻依舊執(zhí)著地趕著馬車去幾十里外拉水抗旱。一天，在拉水回來的途中，馬車忽然翻進(jìn)了溝里，裝滿水的鐵罐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身上。他出殯的那天晚上，天空上忽然就飄來了一大片烏云，轉(zhuǎn)眼間就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一夜未停。村莊人都說是他感動了老天。

　　一株株向日葵昂首而立，用全部生命開著這世界上最燦爛的花朵。它們用整個夏季的陽光淬煉著自己的夢想，直至夢想結(jié)出誠實(shí)的籽粒，才慢慢地熄滅了火焰，低下頭來，重新面對塵土。

　　向日葵盛開的時候，一縷縷花香乘著風(fēng)兒飄向了遠(yuǎn)方，那是向日葵獨(dú)有的金色語言，任誰都無法將之喚回。它們要去向整個世界宣告，在遙遠(yuǎn)的一個村莊，一直盛開著不屈不撓的金色花朵，就如同太陽，輝煌燦爛，永不熄滅；就如同村莊里的人，孤注一擲，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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