粑巖寨和我的二娘散文
一場大雨,把我和陳二娘困在了粑巖寨黑黝黝的巖腔里。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川南地區(qū)最為險峻的山寨。
“粑”在富順方言里有粘或貼的意思!棒螏r寨”是舊時土豪修筑在懸崖峭壁上的一個寨子,位于富順縣萬坳鄉(xiāng)境內。粑巖寨充分利用峭壁中部天然巖腔修造,寨子的面積不到1000平方米,在富順境內屬于很小的山寨。通往山寨的棧道鑿在峭壁上,僅能容一人通行。這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山谷里從童寺通往沱江水碼頭琵琶鎮(zhèn)的彎曲驛道盡收眼底。據說,這里曾經也是土匪盤踞之地。粑巖寨在解放初期就被當地民眾拆毀了。我幼年和陳二娘在那里躲雨時,僅剩下幾段殘墻。
在富順這個偏遠落后的農業(yè)大縣,我的先祖?zhèn)冃拗藷o數居高臨險的山寨,我以為其間既有為求自保的歷史因素,更有固步自封的人文傾向。這種匪夷所思的人文背景不僅僅存在于富順,也存在于整個周邊地區(qū)。譬如位于成渝鐵路中斷隆昌縣境內的“云頂山寨”和自貢市大安鎮(zhèn)恐龍化石發(fā)現地附近的“三多寨”。這兩個有名的山寨規(guī)模之大,耗資之巨,無不讓人嘆為觀止。這兩個具有代表意義的山寨均在進行局部修復,擬開發(fā)為旅游景觀。
三多寨在現今自貢市大安區(qū)群樂鄉(xiāng)?谏缴希o鄰內(內江)宜(宜賓)高速公路。1851年,中國歷史上爆發(fā)了太平天國農民起義運動,富榮鹽場的鹽商們?yōu)榍笞员,在自流井大鹽商李振亨發(fā)起下,約集顏昌英、王克家等鹽商巨頭,于咸豐三年(1853)年開始建造!叭嗾钡氖瘔χ荛L6500米,墻體高度約10米,墻體厚度3米,分東南西北四道寨門,門上修有箭樓和炮臺,共有垛口2555個,內有農田400畝,建造房屋數萬間,鑿有大型水塘溝渠儲水備用,可存儲糧草萬石。整個工程歷時七年,耗費白銀七萬余兩,用工一百一十多萬人次,在川南山寨建造歷史上可謂空前絕后。富甲一方的鹽商們,還在寨內建造了命名為:“尖山晚照”、“雙塘映月”、峻嶺橫煙“、”肖巖滴翠“、”馬鞍曙色“、“仙洞云峰”、“古井泉香”、“佛寺曉鐘”八大人造景觀。據載,咸豐十年(1860),云南昭通人李永和、蘭朝鼎起義軍攻進榮縣和富順,占領富榮鹽場時,富商巨賈攜家逃竄到三多寨者甚眾,居然有一千多戶人家之多。
盡管,那些牢固的山寨城垛已經紛紛倒塌在了歲月的碎片中,但古老的城垛意識是不是已經徹底消弭?先人們遺留的輝煌和厚重是不是還在束縛著我和我的同鄉(xiāng)們?
大雨過后,山谷里溪溝的水就開始渾濁起來。雨水在青山板小路雞公車(獨輪車)輾凹的凹痕里流淌。梯田里尚未抽穗的稻谷油綠綠的一片又一片,高粱穗子就沉甸甸地飄拽在田坎上。
山路兩邊李子樹上的結滿的果子儲積著晶亮的水珠,表面上一層灰白色的粉狀物表明李子已經快熟透了。
玉米地里的蚱蜢和螳螂們揚起綠色的羽翅,伴著起伏動蕩的蛙鼓聲在濕漉漉的草叢間歡快蹦跳。
山野里飄散著蘋果花和松樹林的味道。細心傾聽,甚至能夠聽見青澀的果子掉在苔蘚地面的聲音。
一層淡淡的雨霧,懸浮在雨后的山嶺上方,成為這個山區(qū)最富神韻的下午。
我緊緊追隨著陳二娘矯健的碎步下山回家。二娘背上扛著我們剛從粑巖寨峭壁上砍來的毛鐵枵,汗水和雨水混合流淌在二娘盤著一個髻的發(fā)跡四周。毛特枵,一般只生長在巖壁縫隙間,是一種堅硬的雜木,主要用于制作秤桿。二娘背上的毛鐵枵拿到當時的市場上大概可以換取兩斤高價食鹽。那是一個全部日常生活用品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
我的手里提著一個竹編提兜,裝滿了我在粑巖寨附近松樹林間采摘的野山菌。我和二娘都光著腳丫,踩在被雨水沖刷得十分潔凈的青石板山道上,有種令人舒暢的快感。
我喜歡二娘,因為二娘比我的母親更慣(溺愛)我。當然,那只是幼小心靈對親人的簡單評判標準。就像我們小時候對“好人”和“壞人”的簡單判別。我母親只是童寺鎮(zhèn)一個普通的縫紉工人,微薄的收入除了供養(yǎng)我,還要供養(yǎng)我多病的外婆和僅比我年長幾歲的小舅。
在二娘家里,我就是上帝。在那個一切圍繞著填飽肚子為最高生活目標的特殊年代,二娘可以把家里做好的食物首先滿足我,然后才是二娘的子女,也就是我的遠房表哥和表姐。由于二娘和表哥表姐對我的關愛,我少年時期的假期幾乎都住在二娘那座坐落于粑巖寨下方山谷里的土墻茅草房里。
二娘的丈夫在我表姐剛剛出生不久就去世了。表姐大我三歲。大表哥在童寺馬車運輸隊當搬運工。二表哥在家種地。表姐由于身體不好,上完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
我和二娘回到家里,周身都濕透了。二娘放下毛鐵枵,利馬就找來一身干衣服給我換上了。并喚出表姐,吩咐完不到十歲的表姐準備晚間吃“雞婆頭”的活計后,就下地割麥去了。雞婆頭,在我的記憶里幾乎和外婆的棉線紡車樣永遠消失在了現代文明的進程中。對于這個富順農村家庭中很平常的食物,已經徹底離開了富順農家的餐桌。雞婆頭由新鮮收割的小麥磨成粉末后,和水揉扯,揉得越久筋絲越好,揉得越干味道越厚。面揉好后,燒一鍋沸水,先放入酸腌菜,再將小面團用手扯攤成厚薄均勻的皮狀放進鍋里。起鍋前放入時鮮蔬菜苻瓜或者野山菌,其味清香無比,既抗餓又綿軟切口。
我曾經試著在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做過這道食物,但無論怎樣努力都沒能做出記憶中的味道,F在用的面粉,均經過去麩皮的處理,麥子已經在倉庫里存放多年,我們用的面粉看起來精細無比,但如何能及剛從地里收割用石磨推出來的麥子面?就像我們已經生活在異常發(fā)達的人造環(huán)境里,雖然舒適,也很文明,但除了感受冰冷的虛假還有什么可以感受?
割麥或刈稻都是一件很辛苦的莊稼活,麥芒和稻芒就是在收割晾曬過程中貼在肌膚上的,沒有干過那種活的人,很難理解芒刺在身的含義。(我這人喜歡杜撰,所有的字典里沒有稻芒之說)。所以,二娘一般不會讓我和表姐參加這一勞作。在稻谷收獲季節(jié),我頂多遠遠地跟在拌桶(脫粒的農具)后面,拾撿一些遺漏的稻穗。二娘會將我撿回的稻穗脫殼后用石磨磨碎,和水攪拌后,用幾滴茶油(菜油的替代品,和桐油的用途差不多,但在那個時代也用作食用),煎成米粑粑,夏天夜晚里乘涼時作為小食。在窮苦人家里,有這等小食,已經非常奢侈了。那是二娘對我參加勞動的獎賞和關愛。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還是那些星星。今天的月亮照耀著我,但再也照耀不到我的二娘和我的表姐。無數星斗滿天的山區(qū)夏夜,我和二娘的家人坐在粑巖寨下方的土墻院落里,嘴里嘶嚼著清香微甜的高粱桿或茶油米粑粑,給二娘念唱童謠,聽二娘講神仙鬼怪……院落四周瓜果飄香,草叢間螢火點點,蟋蟀淺吟。一堆用于薰蚊蟲的干草燃在院落邊,不時發(fā)出幾聲秸稈爆裂的脆響。
我就在二娘搖著的`蒲扇涼風里沉入了甜蜜的夢鄉(xiāng)。
二娘拖著三個孩子已然不易了,還格外給了一個遠房親戚無私無謂的愛。我不是二娘的期望和夢想,我只是二娘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遠遠張望的一張笑臉。這張笑臉和血緣沒有關系,也和感恩回報沒有關系。
那是,一個農民的淳樸,一個母親的胸懷。
現在想來,表哥一定很嫉妒我在二娘那里受寵。這個十歲就上山砍柴下地荷鋤的小男人,在我眼里很強大,但凡二娘不在的時候,只要他對我一聲吆喝或橫眉豎眼,我心里就發(fā)毛,就會躲到單薄的表姐身后尋求保護。也難怪,我把二娘家里最好的食品和關愛占用了。在這個困苦的家庭里,我領受了太多本該屬于表哥和表姐的愛。
在二娘家是要勞動的,我通常會屁顛兒屁顛兒地和表姐一同做一些輕便的活計。到松樹林撿松果、耙松針。趕鴨子下田,割草喂豬。給表哥送午飯到田間。做飯時幫助表姐燒灶。表姐身體弱,十歲上還沒有我高,灶臺地面放著一根小凳子,表姐只能站在凳子上燒菜煮飯。
在那個遙遠的年代,孩子們從小就知道了生活的艱辛,并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庭勞動。盡管沒有電動玩具和鍵盤游戲,窮苦的童年依然很快樂。
我的表姐十三歲就死了。至今不明的疾病奪走了她的姓命。在我的記憶中,這個黃皮寡瘦的少女從生病起就沒有去過一次正規(guī)醫(yī)院,家里窮,距離縣城醫(yī)院也遠,全靠粑巖寨山野里那些草藥維持著弱小的生命。
表姐出殯那天,母親帶著我從童寺去到了二娘家。我沒有見到死后的表姐,她已經裝殮在了一個狹小的棺材里。
二娘那天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直到那個于我既神秘又恐懼的木匣子被黃土掩埋,我才感覺二娘牽著我的手把我捏疼了。
二娘說,“吆兒,去,給你姐姐燒點紙錢!
松林里濤聲陣陣,山崗上紙幡飄飛。我跪在表姐的新墳墳頭,燃香燒紙,突然間覺得肚子很餓,餓得無法抵抗。我的二娘會意地從祭奠我表姐的祭物盤中取出一只青澀的蘋果,習慣性地在麻布衣衫上擦了擦,并塞進了我的手心。
這個慘白的黎明就這樣停留在我對一只蘋果的驚喜之中。表姐的生命在我十歲的人生經驗里,似乎不及一只蘋果的意義。但窮苦生活留給我的隱秘的痛,就像那只青澀的蘋果留在了我的身體里,生長在了我的心中。
此時此刻,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綿延不斷的松濤聲,眼前飄動著如雪似羽的紙幡,那些裝飾死亡的美麗紙片,從表姐離開的那個黎明,一直飄舞在我的長夜。
我要把黑暗關閉,打開黎明,讓我的二娘站在青苔滿地的山坡上,像一縷曙光為我照耀回家的道路。我要躺在二娘寬厚的懷抱里,再次傾聽二娘柔聲地歌唱:
黃生螞螞,
吹吹打打,
大的不來小的來,
歡歡喜喜一起來……
我的二娘已經在這首童謠里遠去。
二娘離開粑巖寨的時間是1995年。
二娘走的時候,留給我一袋荷香種子,多年后,這些種子才輾轉交到了我手中。荷香,草本植物,是聞名天下的富順豆花蘸水必用的佐料,也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菜品。
在鋼筋混凝土包裹的都市,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塊純凈的土地種植二娘的荷香?我只能把它栽種在我家陽臺上的花盆里,而這個瘦小的花盆又如何盛得下二娘寬厚的背影?
那是二娘留給我的念想。我在這個念想里,永遠走不出二娘綿長的視線。
注:“黃生螞螞”,富順方言對螞蟻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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