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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三峽散文
一、傳統(tǒng)詩文中的三峽形象
江水奔流、壁立千仞、激流險灘、千帆競渡、巫山云雨、猿聲啼鳴……提到三峽，人們頭腦中最先出現(xiàn)的也許就是這些意象，而這些意象的來源正是我國傳統(tǒng)詩文對三峽的大肆渲染和吟詠。歷史上，無數(shù)文人墨客經(jīng)行三峽，留下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詞著作。這些著作經(jīng)過千年傳唱，三峽的形象也因此在中國人心中被確定下來。
說起三峽，我們似乎都很熟悉，三峽可能是中國知名度最高的景觀之一。在中國，誰沒讀過那些關(guān)于三峽的詩詞文章呢？小學(xué)課本中就有李白寫的“朝辭白帝彩云間”，中學(xué)的語文課本中既有今人余秋雨的散文《三峽》，又有從古人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節(jié)選的文言文《三峽》。不僅今天如此，早在古代，三峽就名聞遐邇。我統(tǒng)計了一下，《全唐詩》（含詩4.89萬首）中寫三峽或提到三峽的詩有300多首。
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每個人的頭腦中都已經(jīng)建構(gòu)了一個三峽的形象。這個三峽的形象雖有差異，但大同小異。
我去過幾次三峽，既順?biāo)材嫠哌^，還去過三峽中一些支流中的峽谷，如大寧河小三峽等，但我頭腦中的三峽形象也沒有離開前人為我們劃定的范圍。我總結(jié)了一下前人為我們建構(gòu)的三峽形象的幾個要點(diǎn)∶首先是自然景觀雄渾壯麗，這不用說了，無數(shù)詩篇吟誦了這一點(diǎn)；其次是江水氣象宏大且具有豪放迅疾、一日千里的速度之美，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都有江水流速之快的描述；還有三峽兩岸猿聲不絕造就的凄清之美，酈道元之文是始作俑者，其后三峽詩中猿聲多。在一個名為“詩詞名句”的網(wǎng)站中，我搜索到寫三峽的猿與猿聲的，有近300句。
除了自然之美，三峽更具有人文之美。三峽中處處流淌著神話和傳說：巫山神女、昭君故里……無數(shù)的詩文建構(gòu)著與這些人物相關(guān)的三峽形象。在“詩詞名句”網(wǎng)，關(guān)于三峽的詩詞有千余篇（直接以“三峽”二字命題的就有近400篇），其中昭君、神女分別出現(xiàn)119次、199次……
我們頭腦中三峽的形象大致是由以上要素構(gòu)成的。這個三峽是萬山來奔、眾水爭流的三峽，是一瀉千里、船行似箭的三峽；神女與昭君，宋玉和屈原，劉備和張飛都是三峽的形象代言人……
二、纖夫遺跡景觀群：一個攝影師對三峽形象的重構(gòu)
1996年，正在拍攝長江源的攝影師鄭云峰聽聞三峽工程導(dǎo)流明渠來年即將通航的消息，提前趕來三峽進(jìn)行“搶救性拍攝”（他原本準(zhǔn)備從源頭依序拍攝長江的）。他自籌資金打造了一艘漁船，以“漁民”的身份在三峽拍攝、生活了七年半——直到2003年三峽大壩蓄水至135米。他以海量的照片記錄了三峽的各種景觀，其中以與纖夫文化有關(guān)的景觀——纖夫、纖灘、纖痕、纖樁、纖孔、纖道——最有價值，他是第一個系統(tǒng)、深入拍攝這些景觀的攝影師，可以說，他是這一景觀的發(fā)現(xiàn)者、建構(gòu)者。
我頭腦中的三峽一直是傳統(tǒng)印象中的三峽，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攝影師鄭云峰關(guān)于三峽的一部分圖片，這些圖片糾正了我過去關(guān)于三峽的印象，給我頭腦中的三峽形象來了一次重構(gòu)。
1996年的某一天，江蘇徐州的攝影師鄭云峰來到了三峽，他要在三峽大壩建成蓄水前拍下三峽。他來到了三峽之一的巫峽，在江邊一個小鎮(zhèn)青石鎮(zhèn)住了下來。江兩岸就是巫山十二峰，在他的房東鄒師傅家的窗戶中就能看見江對岸的神女峰，每天他都早出晚歸地拍照，這一切都在神女的注視之下。
鄭云峰的照片一拍就是7年，直到長江三峽大壩建成蓄水。江水不斷地上漲，最后把青石鎮(zhèn)淹沒，把他曾經(jīng)拍攝的一切淹沒，他才離開了那里。
他拍攝了幾萬張三峽地區(qū)的圖片：風(fēng)光的、人文的，如今這些圖片拍攝的對象都已經(jīng)淹沒在三峽庫區(qū)的水下了。從理性的角度看，我深知這些照片有巨大的史料和美學(xué)價值，但當(dāng)我翻閱它們時，我不得不承認(rèn)，大部分圖片都沒有擊中我心靈的敏感部位，無法讓我激動，因為這些圖片還在我既有的三峽印象的框架中。
但是當(dāng)一張三峽石頭的圖片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的心為之一震。這張照片打動我的是石頭上一道一道的溝槽：深深的，很光滑，也許是傍晚時拍攝的，夕陽的光輝正好照射進(jìn)溝槽中，讓一道道溝槽變成一道道金色的光芒……這深深的溝槽是怎樣形成的？難道是三峽中纖夫的纖繩磨出的？
“是的，是纖繩磨出的，這是纖痕。”鄭云峰告訴我。
“纖痕”，這個詞我第一次聽到。我趕緊在他的圖片中尋找，沒想到類似的圖片越找越多，不僅有纖痕，還有纖樁、纖灘、纖道、在激流中拴船的牛鼻子……他甚至還拍到了如今早已絕跡、但那時還在長江支流的峽谷中拉纖的纖夫。
纖痕、纖灘、纖樁、纖道、牛鼻子……這些詞我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詞所指稱的事項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過去我知道的僅僅是纖夫，但纖夫的形象早已隨著帆船的帆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想到纖夫在三峽的石頭上刻下了那么多他們生存的印記，這些遺跡是那樣多，生命力是那樣頑強(qiáng)，江水沖不掉，泥沙埋不掉，終于等到一個攝影師鄭云峰來了，它們才呈現(xiàn)出來。
我想把鄭云峰拍攝的這些景觀稱為“三峽纖夫遺跡景觀群”，因為那些景觀不是零散的，而是成系統(tǒng)、有結(jié)構(gòu)的；不是少量的，而是數(shù)量巨大、成規(guī)模的；不是表面的，而是層層深入的……在我的心中，這些纖夫遺跡景觀的圖片揭示和建構(gòu)起一個被忽略和埋沒了近千年的、三峽纖夫生活勞作的世界。還遠(yuǎn)不止于此，這些圖片還顛覆了我頭腦中原有的三峽印象，我開始逐漸地走進(jìn)一個真實的三峽世界。
三、纖夫，不該被遺忘的三峽之魂
1997年夏天，鄭云峰在大寧河遇見這群一聲吆喝、一聲長嘯，使盡全身力氣弓腰拉纖的纖夫，他們的號子聲像是來自萬丈斷崖下，撕裂人心，久久回蕩在逼仄的峽谷內(nèi)，回蕩在大寧河的漩渦里和懸崖間。他被這群終身搏斗在激流險灘中的英雄所震驚，視他們?yōu)槿龒{之魂，決定尋找與他們有關(guān)的一切痕跡，并一度身體力行過纖夫的工作，雖然那已是“纖夫時代”的尾聲。
鄭云峰在三峽發(fā)現(xiàn)的是一個纖夫的世界，他拍下的那些圖片，是纖夫留下的遺跡所形成的景觀。鄭云峰的纖夫世界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在我心中，三峽不是這樣的。我印象中的三峽沒有纖夫，甚至我相信大多數(shù)國人心目中的三峽也沒有纖夫，因為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中的三峽就沒有纖夫。
我手頭有幾本關(guān)于三峽的詩詞匯編，一本是《重慶題詠錄》，里面搜集了700多首從古至今關(guān)于重慶的詩；還有一本杜甫的《夔州詩集》，這些詩詞中幾乎都無人寫三峽的纖夫。杜甫、劉禹錫、陸游這些大詩人都在三峽生活過若干年，寫過眾多三峽的詩篇，但他們幾乎都沒有描繪纖夫的詩篇（只有杜甫的《最能行》描寫了三峽的船工）。
若說古往今來的三峽詩詞中無纖夫的身影也不公正，元末明初孫的詩歌《下瞿塘》里面有“爭牽百丈上巖谷，兩旁捷走如猿猱”的纖夫形象；清代詩人盛錦在《十二碚》、《空峽》、《過灘》中也記錄了纖夫拉船的艱辛。
值得一提的是，到了現(xiàn)代，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纖夫的形象受到了關(guān)注。因為重慶成為陪都，大批的文化人涌入巴蜀地區(qū)。他們被纖夫的生存與精神深深地打動，寫出了一批吟詠纖夫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大多數(shù)是寫嘉陵江上的纖夫。
總之，過去描述三峽纖夫的詩詞文章不僅在數(shù)量上少得可憐，而且基本上深藏在故紙堆中，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流傳，因此也沒有影響到國人頭腦中三峽形象的重新建構(gòu)（倒是俄羅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形象在中國人的頭腦中印象深刻，如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民歌《伏爾加河船夫曲》）。
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古典詩詞中的三峽，大多寫的是順流而下的三峽，那里缺少一個逆流而上的三峽。李白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是寫下三峽；杜甫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也寫下三峽，何等地暢快，一瀉千里的氣勢不輸李白。
《吳船錄》為宋代大詩人范成大所撰，寫從成都經(jīng)水路回杭州的沿途。他從奉節(jié)入三峽，一路順長江回到江南的杭州。其中一段描寫已成經(jīng)典，總是被引用：“十五里，至瞿唐口，水平如席。獨(dú)滟之頂，猶渦紋，舟拂其上以過，搖櫓者汗手死心，皆面無人色。蓋天下至險之地……每一舟入峽數(shù)里，后舟方敢續(xù)發(fā)。”《吳船錄》雖為經(jīng)典，但也不寫纖夫拉船上行之事，只寫順流而下的暢快。但是江里行舟，不可能只有下水而無上水。
在船上無動力的帆船時代，在三峽中如何逆水行船，我們從古代的詩詞文章中能知道些什么呢？
三峽河道落差巨大，逆水行舟因此非常困難。三峽蓄水前，每當(dāng)此時便全靠纖夫合力拉纖。逆水行駛阻力巨大，加上船只及載貨的重量，上行更加困難，所以用以引力的纖繩就很重要。纖繩由16片老叢竹篾編織而成，這種竹篾硬中帶柔，粗中有細(xì)，不傷皮膚，又方便收攏、盤曲。編成后用石灰水浸泡，再放在水里煮開，以此增加繩索的柔韌度。纖繩很長，一般有54捭（盤起來一圈為一捭），一捭約1.7米，有的河段只需二十多捭，有的河段則需整個54捭。使用時，繩索的一頭通過麻編拴在船只的維板杜上，一頭拴在纖夫腰間（纖夫們形象地稱之為“搭脖子”），船只與纖夫的安危和命運(yùn)就這樣緊緊拴在一起。
陸游曾在緊鄰瞿塘峽的夔州（今奉節(jié)）做官。從江南老家紹興坐船去夔州赴任，他將一路上的日記寫成享有盛譽(yù)的名著《入蜀記》。我想陸游這一路走來，逆水而上過三峽是必須的，我想看看他是怎樣描寫的。我找到這本書，仔細(xì)地閱讀，然而陸游讓我十分失望。
《入蜀記》雖名為“入蜀”，但六卷之作，寫蜀之三峽部分僅是第六卷，文字大約占全書的1/6，記錄了十月七日從宜昌（古稱峽州）出發(fā)，當(dāng)月二十七日到達(dá)奉節(jié)的過程，共21天。遺憾的是，陸游這本名著雖然寫的是三峽，而且是乘船逆流而上，但是全書竟沒有一處寫到纖夫，也沒有寫到船是如何行走的，是靠帆？靠槳？靠纖夫？統(tǒng)統(tǒng)沒有交代。好像船是有動力自動行走的。僅有一處提到船過險灘，船底為石所破：“十三日，舟上新灘，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為石所損，急遣人往拯之，僅不至沉�！�
可以想象，陸游乘船逆流而上這21天里，一定上溯了無數(shù)險灘，這數(shù)百個險灘一直存在，過這些險灘一定要靠纖夫拉纖，舍此別無他法，因此陸游一定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過灘的故事。但是為何他一字不提？這真是令我不解。若說他一字未提纖夫也不妥，他在其中一處把纖夫拉船過三峽這種艱苦卓絕之事輕描淡寫地概括成4個字：挽舟過灘。
他的日記多記歷史人物和遺跡，如從宜昌入西陵峽，一連三日，皆記歐陽修當(dāng)年貶官至此留下的遺跡和詩詞之事；如至巫山則記黃魯直寫對岸盤山路的詩和在一鐵盆上的題記。陸游就這樣一路記下去，所記大都為與歷史和民俗有關(guān)的事。因此看陸游的《入蜀記》，無法獲得三峽究竟是怎樣的三峽、三峽是如何行船的知識。
如果你在三峽見到圖中這樣的纖樁，那這里必定是一個大險灘。和之前圖中筆直的纖痕不同，纖樁上的纖痕方向呈螺旋狀盤升，偶爾錯亂，這是纖繩纏繞所致。遇見大險灘時，即便幾十、上百個纖夫一起使力，也不能持續(xù)地使船只前行，為了途中停歇、緩沖，或者至少保證船只不往下滑扯，于是有了纖樁——上行時，人們先把纖繩固定在纖樁上，再集體用人力一點(diǎn)點(diǎn)往上拉扯船只，其作用類似于后來的人力絞灘機(jī)。
當(dāng)?shù)厝藢⒛切┰谑^中穿鑿出的大孔形象地稱為“牛鼻子”，這是人們錨船時用來拴船的基石。三峽沿岸灘多水急，當(dāng)船只�？吭谛〈a頭時——往往在支流匯入主流處，那里流水更急，為了避免船只卷入漩渦或是急流中（鄭云峰的“漁船”就曾有過幾次這樣的遭遇），人們便在岸邊石頭上鑿出這樣的牛鼻子。即使只是一艘小漁船，也至少需要拴在3個不同位置的牛鼻子上才能停穩(wěn)。還有一些遠(yuǎn)離碼頭、垂直于江面的牛鼻子，比如白帝城鎖江鐵柱對面，石孔巨大無比，有人推測，那是特殊時期為了攔截途經(jīng)的船只而開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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