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過村莊的散文欣賞

　　那時候，我們正在村莊外面西壕岸上的莊稼地里鋤玉米。鋤玉米是個輕省活，既不像割麥挖玉米那樣吃力受熱，又不像拉土拉糞那樣忙碌臟累，一把鋤頭握在手中，稍稍用些力，鋤頭上下?lián)]舞間，一片剛剛間過苗的玉米地，呼呼幾下就鋤過去一大截。

　　一股風(fēng)，就是這時候從遠(yuǎn)處鎮(zhèn)子的方向吹過來的。

　　呼呼呼，像從遠(yuǎn)處跑過來一群馬匹，風(fēng)，漫過一大片剛剛收割過麥子的麥茬地，西壕岸上的玉米地很快就沉浸在風(fēng)的吹拂中。一棵棵玉米苗，像是被人推搡著的孩子，長長的墨綠色葉子沿著風(fēng)吹拂的方向擺動、搖曳著，怎么立都立不穩(wěn)；風(fēng)吹落了父親頭上的草帽，在父親彎腰撿草帽的時候，我猛然看見，父親的頭上，早已像下過一夜雪一樣，籠罩上了一片炫目的白色；風(fēng)吹在身邊正鋤玉米的姐姐身上，剛過二十歲的姐姐，像一棵正飄花吐纓子的玉米，成熟飽滿的身體，一下變得凸凹有致起來。

　　我將鋤把靠在肩膀上，一張臉，迎向風(fēng)吹來的方向。風(fēng)，吹在臉上，像一大塊柔軟的絲綢，很快就吹干了我臉上的燥熱和汗味，我的眉毛、嘴巴和鼻子浸在風(fēng)中，像泡在一盆溫吞吞的涼水中，它們很快就變得清爽、舒服起來。等我睜開眼睛，回過頭望去，風(fēng)，早像一群奔跑著的精靈，從玉米墨綠色的葉子上踏過去，穿過村口的一條土路，一溜煙就一頭鉆進(jìn)了村莊，在村莊的樹頂上、麥場上的麥草垛上留下走過的痕跡，就沿著街巷穿過了村莊，最終又一溜煙吹向了遠(yuǎn)處......

　　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一次看見風(fēng)，感覺到風(fēng)。其實，不管我看見沒看見，感覺到?jīng)]感覺到，風(fēng)，一直都從村莊吹過，沒有人能夠像澆地時堵水口一樣，用一锨锨土塊阻擋住風(fēng)。

　　風(fēng)，一年四季從村莊吹過，村莊沉浸在風(fēng)中，像是掛在樹枝間一只小小的鳥巢。春天的風(fēng)輕柔、酥軟，一陣風(fēng)吹過來，麥地就綠了油菜花就黃了，一陣風(fēng)剛剛走遠(yuǎn)，麥子就揚(yáng)花了油菜花就落了。夏天的風(fēng)熱烈，火辣，一夜風(fēng)吹熟了一坡麥子，一夜風(fēng)帶來一場雨，讓玉米一棵棵從麥茬地里長出來。秋天的風(fēng)飽含著谷禾成熟的氣息，將玉米送進(jìn)了村莊，又將麥子一顆顆送進(jìn)了泥土中。冬天刀刃子一樣吹在人臉上火辣辣疼的西北風(fēng)剛剛吹進(jìn)村莊，整整一年就快要過去了。

　　風(fēng)，吹拂著村莊，一些房屋破舊了一些院落荒蕪了，一些人蓋起了新房筑起了新院落；一個個孩子，在風(fēng)中跑著跑著，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風(fēng)，將他們沒有愁苦的少年時光，吹進(jìn)了內(nèi)心，成為許多年后時時從心靈深處泛涌出來的甜美回憶；一個個女子在村莊里默默長著長著，不知不覺間，在風(fēng)里長成了一朵花，風(fēng)將她們像一粒種子一樣從這座村莊吹進(jìn)了另一座村莊，開花結(jié)果，生兒育女；有些人在村莊里走著走著，忽然一下不見了，風(fēng)將他們從這個世界一下吹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風(fēng)，將他們的一生從塵世上吹走了。

　　我們阻擋不住風(fēng)，風(fēng)，在我們看不見的時候，不停在村莊里吹拂著，將一些房屋吹舊，將一些夢吹斷，將一些往事吹深，將一些人影從心上吹遠(yuǎn)，將一些記憶從腦海深處一點點吹走，將一些人不知不覺間吹老。

　　我們從沒在意過風(fēng)，就像我們活著時從沒想到過死亡一樣，就像我們年輕時從沒想象過年老一樣，直到有一天，一股我們的生命無法抵御的大風(fēng)吹過來，我們像一片樹葉一朵花瓣一粒塵土一樣飄在風(fēng)中，我們才明白，我們的生命，絕對無法像村莊里的樹木，用根須牢牢地抓住泥土，就能在一年四季的風(fēng)的吹徹中，將自己留在村莊。

　　許多年前，在我年輕的時候，總是夢想著自己這輩子有許多輝煌、偉大的事情要做，許多年后，我才明白

　　面對吹過村莊的風(fēng)，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其實只是像村莊里的樹木用根須抓住泥土一樣，用雙手緊緊抓住陽光、微風(fēng)、空氣、雨水、麥子、玉米和我的親人，不要讓風(fēng)將自己從村莊里一下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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