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立在根上的修行和沿山的路散文

　　*玉米，立在根上的修行

　　我反復(fù)地經(jīng)歷著一茬又一茬玉米的生與死。準(zhǔn)確地說，我只是反復(fù)地經(jīng)歷著一茬又一茬玉米的播種與收獲。四月播種，九月成熟，便是一粒玉米種子在土地上的一生。我將玉米的一生，稱為立在根上的修行。玉米一生中核心的修行就是成長，而成長卻是一個寬泛的概念，就像是一個會變魔法的人，不斷地從自己的軀體里抽出新的綠色，然后軀體跟隨著綠色不斷變高，到最后，從身體里抽出一朵花，再抽出一朵花，高處的花粉飄灑下來，落在低處的花絲上，玉米的成長就開始變得隱秘起來。

　　我習(xí)慣了在三月末整地。整地之前，地面上除了撒施農(nóng)家肥和化肥之外，還要撒施農(nóng)藥，用來預(yù)防地下害蟲和封殺田間雜草。這些用于防治地下害蟲和封閉除草的農(nóng)藥，全部都是化學(xué)制劑，使用化學(xué)制劑有兩大好處，省事省力，效果極好。所以，操作者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以農(nóng)藥的這些優(yōu)勢抵消它對土地、作物以及人的傷害，只圖省時省力，明明知道農(nóng)藥的毒副作用，但是為了圖省事，常常將毒副作用忽略不計(jì)。在三月，田埂上那些農(nóng)藥未及的土地上的草尖都綠了，泛著淡淡的綠色，就像是有人刻意在田地的邊上劃了一道圈，把土地圈進(jìn)綠色的圈里，綠色的圈里面的土地寸草未生，一片土色。

　　從玉米種子落入土壤，它一生的修行便就此展開，萌發(fā)、扎根、出苗，一切都得靠玉米種子自身的條件，沖破土皮的，就獲得了新生，而沖破不了的，生命便戛然而止。土地在此時，是溫情的，同時也是嚴(yán)酷的，它只允許有能力立在自己的根系上的玉米獲得新生。

　　七月的烈日下，與一地的玉米站在一起，才深切地感受到拔節(jié)時玉米的生命力是多么強(qiáng)大，它們似乎為烈日之狂熱而歡呼雀躍，而我站在它們中間，顯得卑微，且局促不安。我盡力讓自己保持安靜，盡力與身邊的玉米保持同樣的站姿，可是只要我抬頭看一眼天，赤日炎炎，再低頭看看地，玉米的氣生根像金屬質(zhì)地的爪子一樣，牢牢抓住地皮，我舔舔干裂的嘴唇，不得不抬起麻木的雙腿，趕快離開。

　　玉米的花期并不顯眼，花藥卻格外充足，盛花期，花藥落下來，僅有三四百粒落在了玉米的花絲上，而成千上億的花藥大都落在了玉米的葉片和土地上，于是，玉米的葉片上就落下一層淺綠色的花藥。

　　在七月，不要輕易去靠近或者碰觸一株開花的玉米，一點(diǎn)輕微的抖動，花粉就像米黃色的薄霧一樣彌散開來，玉米的花粉帶著甜甜的味道，落在皮膚上，癢癢的，就像是有無數(shù)個細(xì)小的蟲子在爬，這時候，你會確信，玉米的'花粉是有生命的，像細(xì)碎的蟲子一樣，會爬。如果花粉錯過了授粉期，花粉就會死掉，死亡了的花粉落在皮膚上，像灰塵，輕輕一抖，就掉了。

　　沒有授粉的玉米雌穗，花絲順展，就像是一個嫵媚的女子，披著一頭順展的秀發(fā)，面帶嬌羞地站在那里，只等待著細(xì)雨一樣的花粉落下來。套袋繁育的玉米，不會給玉米的雌穗這么寬松的空間讓它們等待受孕，而是通過我的手將雄穗上的花粉收集起來，使得花絲授粉，花絲一遇見花粉，霎時間就打起了卷，等過半日，花絲就完全蜷曲了。這真是一種奇妙的事情�；ǚ凼腔ńz的一劑藥，花絲只有遇到了花粉，才會戛然停止生長，而當(dāng)花絲停止了生長，雌穗?yún)s一天天地變得豐腴，這時候，玉米的雌穗有沒有授粉，一眼就能看出來。

　　玉米的果穗成熟后，葉片漸次枯黃，葉片盡其一生，把所有從根系里得到的營養(yǎng)全部都給了果穗，到最后，一株高大的玉米變得瘦小單薄，干枯的葉片，只要輕輕一碰就碎了。在九月，隨手打開任意一株玉米的苞葉，新生的玉米，齊刷刷地站在一起，像一群孩子，向傾其一生的母親行最后一次注目禮，算是送終，這是一年中，新老玉米交替時，最后的，也是最初的修行。

　　*沿山的路

　　溝壑有多長，大山的脊梁就有多長，沿山的路就有多遠(yuǎn)。

　　沿山的路把兩頭伸進(jìn)村莊，在村莊深處，當(dāng)最后一口破敗的窯洞變成最后一間紅色的瓦房，日子就在沿山的路上朗潤起來了。

　　從山路的一頭到另外一頭，就是從一個村口到另外一個村口，途中經(jīng)過被莊稼地環(huán)繞著的村莊和被村莊緊緊摟進(jìn)懷里的莊稼地。

　　大地上的莊稼，無論是豐收還是歉收，都會在大山的脊梁上留下一條村莊與村莊相連的山路，沿山路就成了大山上最硬的一道脊梁，大地上的莊稼躺進(jìn)村莊溫?zé)岬膽牙�，沿著山路將全生育期的渴求化成大地上最具張力的肌膚，連接著大山和村莊最敏感的神經(jīng)。

　　莊稼在沿山路兩邊的田地里發(fā)育成長，農(nóng)人在路兩頭的村莊里生息繁衍，路上風(fēng)雨無阻地奔走著的一雙雙腳掌，就是日子。

　　山路，從一開始就注定屬于腳掌。

　　從一個村莊到一塊莊稼地，山路在播種和收獲的腳步聲里歡暢。

　　春天，大山的脊梁上，肩膀上扛著種子的農(nóng)人，從村莊里走出來，將一年的希望播撒進(jìn)大地敞開的胸膛，沿山的路就在懷揣著夢想的腳步聲里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吸足了水分，靜靜等待著一雙憨實(shí)的腳掌在松軟的土地上輕輕踩踏一下，根就扎實(shí)了。

　　一株莊稼臥在腳掌的印痕里茁壯成長，六月里的鋤頭，在一個村口到另外一個村口的山梁上奔走，將雜生的草連根斬?cái)�，在大旱的六月，給大地上譏渴的莊稼一滴清水。

　　等到秋天，大山的脊梁上，掮著糧食的農(nóng)人，從莊稼地里走出來，把一年里最燦爛的笑容掛在臉上，山梁上灑下一路糧食的芳香。

　　當(dāng)大地在微寒的風(fēng)里裸露出豐稔的胸膛，當(dāng)山腳下淙淙的河水像冰一樣冰涼，沿山的路就成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年輕人的愛情天堂。

　　從一個村莊到另外一個村莊，山路在往復(fù)奔走的腳掌底下安詳。

　　一個村莊的鼎盛，源于農(nóng)人們對一茬莊稼的所有夢想，是夢想讓山路上的腳掌接踵而至，雜生的草可以頂破路面上堅(jiān)硬的土皮，卻無法在勤奮的腳掌底下逃生。

　　一個村莊的鼎盛，也是一條沿山路的鼎盛，鼎盛時期的山路，路面上一直泛著吉祥的光芒。

　　從另外一個村莊到一個村莊，山路在沒有腳掌的日子里，雜草叢生的山路和路邊的田地在荒蕪中將荒涼彌散。

　　一個村莊的敗落，從最后離開村莊的那一雙腳掌開始，荒涼就穿透茂密的雜草叢，將村莊的大路小巷全部填滿。在村莊深處，最后一間紅色的瓦房，七零八落的門窗如同大地上饑餓的嘴巴，在靜默中被荒涼的氣息塞滿。

　　最后的那一間紅色的瓦房，突然被人們遺棄了，在另外一個村莊通往這個敗落的村莊的山路上，雜生的草鋪滿了路面。

　　這個村莊里所有的人在有了新的居所之后就將這個村莊遺棄了，把它交給了雜生的草，被遺棄之后的村莊，在雜草叢生的日子里，將這個村莊通往外界的路深深地掩埋進(jìn)草叢里。

　　村莊荒蕪了，成了草場。

　　莊稼地荒蕪了，成了草場。

　　山路也荒蕪了，連接著所有的草場。

　　站在另外一個村莊里看這個被遺棄了的村莊，根本看不到路。

　　從另外一個村莊到一個敗落的村莊，大山的脊梁有多長，沿山的路依然有多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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